同学刘溢---文/陈丹青
70年代末,第一幅描绘文革而迅即著名的画——几个迷茫的武斗者坐在画面上——是四川高小华于1979年完成的《为什么》。其实,还要更早,北京的刘溢已经画出一幅几乎同样的画,我记得画中墙面上被撕碎的革命标语,一片猩红色。
刘溢机灵,而且大胆。他和杨飞云、施本铭、夏小万同班,是我的美院老同学。三十二年前,1978年,假如我没记错,深冬的夜里,忽然,刘溢窜到我与孙景波的宿舍,拎着那幅刚画好的画给年纪大的学生看。其时他正当二年级,好年轻的一张脸,轮番瞧着我们,期待回应,而大家不知如何回应——做得太早的事总归令人茫然而失语,我猜刘溢自己也不明白怎会弄出这么一幅画,然而以他当时的年龄,早已见过文革时期满街标语的猩红色,待进了油画班,可就抹开颜料,画起来。
此后风动一时的“伤痕绘画”,不见刘溢。他去干了什么?将近二十年后,我在哪份中国艺术杂志上见到一幅令我吃惊的画:五位全身赤裸的西洋女子挤在屋子里,做出各种既非情色,亦非正常的动作,整个画面似乎有着什么情节,介于插图放大和电影镜头的停格之间。查看作者的名姓:刘溢——这就是那位美院同学吗?这就是如今的中国当代艺术吗?其时我人在纽约。
他还是那么大胆:画中有位女子的性器画得好生清晰,犹如花朵,虽然我早已见惯美国的裸女照片,但刘溢的手笔仍使我看得心惊肉跳;他也还是带着那份机灵:每位女子的四肢与身段画得有姿有势,不肯让一条腿或一只手闲着。但我最为惊异的是,刘溢这么能画!他显然运用照片,可是这般精准细腻的刻画绝对是一种本领——诸位明鉴,中央美院七七届油画本科生日后都是写实绘画的顽强竞技者,而且各占一份主题:杨飞云的中国式古典女体、施本铭的当代肖像、王沂东的红衣村姑、夏小万那些痛苦狰狞的男人体……而刘溢笔下一个又一个西方女子(绝大多数裸体或半裸体,间或是一两位中国姑娘,当然,也几乎衣不遮体,正好露出男人们最想看见的某一截肉身)与他同班同行的画一样,都在证明着难以辩驳的写实能力,主要是,刻画能力。在刘溢画中,依我看,还多出两种能力——迄今我想不出准确的词定义这种能力——就是:戏剧性的表情,以及,难以解读的情境。
如今我已见过多于30幅以上的刘溢作品。他那些挑衅的、戏虐的情色内容不再那么令我惊异,而转为介于钦佩和困惑之间的审视:显而易见,在他手中没有一件作品是敷衍的、马虎的,没有一个局部刻画是他难以胜任的,换句话说,他运用技艺犹如游戏,当然,是相当认真的游戏。对应于冷静细致的写实技巧,同时,刘溢沉迷于大量幻象——是幻象,而不是主题——并赋予这幻象各种复杂的剧情。我不确定他是着迷于这类自己编撰的剧情,还是剧情的绘画效果,在他画中,二者都很夺目,过于夺目,以至我总是很难决定被哪一部分吸引:是他的画艺?还是这画艺描述的剧情?那些女子除了种姓的差异(或西洋,或中国),大致是无身份的,不带有任何可辨识的文化背景与现实感;他所营造的情境也刻意抹去任何时代或国家的标记,虽然充满物质细节——当然,所有细节在他笔下都画得真实可信——但只是围绕人物的道具,营造气氛,并不陈述剧情。
看来刘溢不想诱导读者进入他的剧情,而是制作炫目而美丽的效果,但这种效果很难归类。它不是超现实主义:达利式的、玛格丽特式的、藉里珂式的超现实主义,多少指向隐喻,但在刘溢这里,看似隐喻的部分也被抽离上下文,与超现实主义得以展开的哲学、文学或神话渊源,并无干系;它更不是现实主义的,因作者与他笔下的女子完全不发生现实关系,毫无疑问,他非常想要画出这样的女子,但不是出于爱欲或性幻想——他不爱他的角色,也不想认识她们。
我认识刘溢,他是我的老同学。现在他要我给出评论,实在很难,等于要我画出像他那般精准的细节,我做不到。以我的揣度,刘溢的动机并不来自情色,而是源于绘画的野心——他不愿像他同班同届的老同学那样,仅仅描绘静止的课堂式人体,不愿仅仅画中国的女子;他深知裸女是西方绘画的符号,但他又不满足这一古老符号的因袭,不愿重复文艺复兴或巴洛克的裸女传统——初生的维纳斯、入浴的苏珊娜、或者,与半人半兽的“森林潘”相偕起舞的美人——如许多矢志于创新的后文革画家,他渴望画出既接近西方表象(藉此抹去一个中国画家的区域性文化身份),又是全新的、未被尝试的画(藉此实现一个中国写实画家向往的现代感)。这时,他的姿态化的、被消除文化属性的裸女,他的国籍不明的画面,他的耸动而难解的戏剧性,便似乎是可解释、可领会、可欣赏的。
犹如西方当代时尚摄影中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象力,刘溢的情色裸女并不意在情色,而在传达一种近于挣扎的形式的想象,这种想象无意指向任何意涵或世俗激情,而是,将这挣扎的想象竭力美化、技术化、非现实化,构成一组空洞而富丽,并不断自我繁殖的幻象。
以上分析也许完全错了:我愿换一种说法——刘溢真的是在编织剧情,他的剧情确实源自性幻想:那是一种关于写实技能的性幻想。在表面上,如我们所见,这些幻想全是肉身与表情,但当刘溢画出每一表情与肉身之时,他愉快地目击自己的才能。这种巨细无遗的刻画才能必须伴随怪异的想象,以便证实:他并不仅仅只是善于刻画。
2010年12月写在北京